白桦与红霞

《鼎鼎大名的贝什米特》第二章


       在路德维希关于丽莎的记忆中,有这么一个难忘的黄昏。那天哥哥打发他去她那儿借肥皂,当丽莎前来开门的时候,路德维希竟讶异地想起了在公园里见过的千金小姐们——眼前的姑娘身穿一件做工精细的连衣裙,外面套着时髦的短大衣。只有那旧头巾下未经脂粉侵染的纯朴面容,才让他安下心来了:这仍是他从小熟识的洗衣女工丽莎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多漂亮啊!”他不由自主地说,“真应该让大家都看一看!”

       姑娘那两只发红的小手局促不安地扯弄着衣角,倏忽又小心翼翼地抻平:“你瞧,小兄弟……我只是试着玩儿,偏就让你赶上了。”忽然,她把路德维希一直推到楼梯上去,砰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
       路德维希起初真觉得委屈,随即却为自己鲁莽的话生起气来:尽管铁匠的孩子早早地就明白生活的模样,可是稚气的念头却在那一瞬占据了他的心——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,丽莎打扮起来有多么光彩照人。要让弗朗西斯看见,要让亚瑟看见,更要让哥哥看见。尽管他也明白:人们对这姑娘的怜惜和喜爱,决不会因她的打扮而有丝毫改变。

       丽莎一直过着的都是这样的日子:戴着米色的旧头巾,穿着母亲留下来的衣服,系着一条满是补丁的围裙,搬着一桶脏衣服匆匆忙忙地从院子中走过。也许,只有当她从那永远做不完的活计中直一直腰,跑上自己那间巴掌大的栖身之处时,她才会小心翼翼地换上那身爱若珍宝的衣服。那是她的一个主顾淘汰下来、恩赐给她的短大衣和连衣裙。她可以在镜子前转一转,哪怕只有五分钟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直到他回到铁匠铺的时候,路德维希才发现,自己把借肥皂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回事,小冒失鬼?”基尔伯特从炉边抬起头来,带着轻微的责怪口吻说,“看来本大爷还得自己去跑一趟,对不对?”

       原本歉疚地垂着脑袋的路德维希,忽然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,扑过去揽住了哥哥的肩膀。对于这个生性严肃的少年来说,这样的时刻可不多见。

       “本来就该你去!要是去的是你,该多好啊!”路德维希用小男孩般嘹亮的声音喊道。他那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,透过敞开的窗户直望向远方的码头。北海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汽笛的呼啸,直扑到他那年少的脸庞上来,在他的心里溅起一片仿佛是轮船起锚时的浪花——到远方去!可是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铁十字,却在刹那间硌得心口发疼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哥哥亲手做的。铁是贝什米特家一代代人忠实的伙伴,基尔伯特不仅会用它做炉子、锤子和锅子,也一样能够做成许多小玩具——并总能巧妙地在上面铸出“贝什米特”的标识。贝什米特家铁匠的双手聪明着哪。

       基尔伯特·贝什米特的双手创造的一切,行销在德国各地、兴许还有国外什么地方的市集上。可是基尔伯特自己,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易北河畔的故乡。

 

       基尔伯特是铁铸成的;亚瑟是海水冲洗成的;那个在暮秋时分的傍晚来到波拿巴酒馆的陌生客人,苍白而端庄的面孔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成的。

       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,老于世故的酒馆老板就怀着由衷的欣赏。弗朗西斯觉得,在这年轻客人的线条分明的嘴角,和那沉思而专注的目光中,蕴藏着极大的热忱和创造精神。

       “请问这里有落脚的地方吗?”客人问道。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琴弦上流溢而出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当然有。”弗朗西斯飞快地扫了一眼客人那件陈旧却依然整洁得体的紫色大衣,“工人们的小旅舍,可能要委屈先生您,凑合凑合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客人轻轻地笑了,将小提琴琴盒小心地放在柜台上,并不很大的行李箱则放在脚边,“请给我安排一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您要住多久?”

       旅客那清秀的面容上一瞬间现出孩童般天真的迷惘神气: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。也许一个星期,两个星期?”旅客不好意思地叩击着修长优美的食指,“我们来谈谈房钱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要您的房钱。”弗朗西斯坦率地回答,“您每天拉小提琴给我听吧。”一瞬间他留意到了客人那出于自尊而微皱的嘴角,于是急忙补充道:“您别误会。我不是那样的人,为了招揽生意而弄点助兴的就餐音乐。我只是请求您满足一个音乐爱好者的愿望,我从小就希望去听音乐会,可是我只有一次能买得起票。”话音刚落,他就摊开双手,准确无误地唱了《费加罗的咏叹调》中的一段。

       “真好!”旅客那形状优美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微微泛着亮光,“您的嗓音比我教过的那些伯爵家的笨蛋们都要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就这么办吧!”酒馆老板快活地喊了一声,“我不会因为省了您这些房钱而饿死的!”这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郑重而严肃了:“我看得出来,您现在比我更需要钱。贫穷给了我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给码头工人来一杯朗姆酒吧,弗朗!”亚瑟·柯克兰大踏步地跨进了门槛,像往常一样带来一股海盐和咸鱼的气息,“可别把德国人的那种啤酒端上来!”

       几杯下肚,他就唠唠叨叨地数落了起来:

       “码头上都可以听见你这只法国猴子唱歌。”亚瑟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,“可是你搞错时节啦,老东西,春天还没到呢!”

       弗朗西斯仍旧挂着标志性的笑容,给亚瑟倒上新的一杯:“等春天来了,第一个唱起来的会是您,亲爱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正好在卸最后一批货,可巧就听见了你的鬼哭狼嚎,吓得我差点把脚给砸了。”春天还没到,可是亚瑟已经唱起来了,“受过中等教育!……谁管你那见鬼的中等教育!我妈当年才是个美人儿哪……比你那些受过中等教育的小妞儿都强!可她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当娘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弗朗西斯好不容易把这醉汉哄出大门,转身发现他的房客仍旧坐在桌前,聪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“今天的闹剧落幕了,可过两天还得再演。”酒馆老板自在地捋着胡子拉碴的下巴,“可您得明白,这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我看得出来。”房客回答道,“借用您的话,贫穷给人以洞察世事的眼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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