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四十三章

    
        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黑夜,一望无垠的晴朗;可是契亚拉却觉得,自己仿佛能透过蒙蒙雨雾,望见星星点点金色的灯光。契亚拉对生活的认识和记忆,就是从那些永志不忘的灯光开始的。无论是在佛罗伦萨度过的少女时代,还是在维查利雅度过的童年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佛罗伦萨,万家灯火的倒影缓缓地流淌在阿尔诺河里。桥上的路灯、自行车的铃铛、中学女同学们的眼睛和牙齿,还有从裙裾下露出的黝黑纤细的腿脚,都和佛罗伦萨的灯火一样欢腾又明亮。

       在维查利雅,当暮色飞过黑黝黝的山岗时,故乡村落的灯火就伴着炊烟一起升到天上,点燃一片热烈的晚霞。哪怕孩子们在山岗上跑得再远,总能循着灯光找到回家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佛罗伦萨的家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,维查利雅的家已经再也不能回去了。车窗外没有灯光,也没有雨雾,有的只是一望无垠的黑夜和晴朗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说灯光是她记忆中闪回的片段,那么雨雾来自何方?莫非是远处那不知疲倦的海浪上腾起的水汽,化作咸涩的夜风一直吻上她的眼角?她这辈子还没有允许过谁亲吻她的眼睛!

 

       他就坐在她身边,骨节粗大的双手正稳稳地把住方向盘。他的容貌神情依旧英俊和坚定,一如过去他们在一起的这十个月。

       十个月是多长一段时间,足够从爱情之巅的一瞬狂喜,等到一个新生命的呱呱坠地。

       十个月,也不过是短暂的青春里一段漫长的孤寂,如今这孤寂就快要结束了。他和她——在敌营中并肩工作、彼此陪伴了十个月的地下工作者,鲁滨逊和安杰丽卡,将要回到自己人中间,回到各自在生活中的位置上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她不再是安杰丽卡,她真正的名字是契亚拉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他不再是鲁滨逊,他是谁?十个月了,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别害怕,小妹妹,会顺利过去的,会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刹那间她感觉到一只结着薄茧的大手,将她那纤细的手腕攥得生疼。多少次,他正是以这样笨拙的方式,对她表示关爱和怜惜。她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,就像她知道他为什么总刻意称呼她“小妹妹”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怕。”她微不可辨地说,“十个月了,我都不害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假如这晴朗的夜晚能永远停留在地中海边的这片原野之上,黎明和离别永不再来,该有多好啊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开车的人是地下工作者鲁滨逊;因为这是在撤离,是地下工作的一部分。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漫漫长路的人,是亚瑟·柯克兰;因为这是在思索,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人,应当赶快生活。可是生活中不仅应该有战斗,也应该有美酒和鲜花,有美好的男人和女人。小妹妹这样说过,弗朗西斯也这样说过。

       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车程,他们就能抵达最后一个联络点,那时他将彻底解除地下工作者的身份。鲁滨逊·克鲁索漂流孤岛二十八年,星期五和他在一起;鲁滨逊·克鲁索终究回到了人间,星期五依旧和他在一起。小说里是这样写的。

       但小说到底不过是小说。“你呀,小伙子。”从前在安菲尔德球场外的一家酒吧里,曾有一位年长的水手这样对亚瑟说过,“读书就好,只是别像个傻子似的,照着书上过日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瞬间亚瑟真想把车停住,俯下身去,在方向盘上趴一会儿。然后就可以忘记一切:忘记战争,忘记地下工作者和第一突击旅副旅长,忘记比利牛斯的山风,忘记热那亚的长夜,忘记十六岁那年美好而狂暴的大海和星辰。

       但是他依旧紧握着方向盘,就好像老船长守着亲爱的船舵一样。柯克兰家教养出的儿女,生来不会选择别的命运。只要还能够行走,只有还能够张望,只要还能够呼吸,他就得一直向前方。这高陡而漫长的道路,早在二十岁那年,他一声不响地离开利物浦故乡的时候,就已经固执地铺展开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战争总要结束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回到人间!回到安菲尔德的看台上去。战前的最后一个联赛冠军被埃弗顿捧走了,但利物浦要成为战后的第一个王者。在那一天到来之前,他将不可避免地见到弗朗西斯·波诺弗瓦,也许就在解放了的巴黎。应当为这会面做好准备,为的是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不失去尊严和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“等着吧,弗朗西斯。”他默默地、严厉地想,“我们俩谁也不会对谁让步,我们还是我们!”

 

       眼看着这旅途将要结束在十分钟之后了,然而大多数时候,生活都并不是一帆风顺的。

       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,忽然一个打横,拦在了他们前面的道路上,幸亏亚瑟及时踩下了刹车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寻思着他们是不是终究没有逃出法西斯的手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即使是那样,也要照着男子汉的方式,把头颅昂得高高的。可是小妹妹……可怜又可爱的契亚拉!他担忧地向她投去一瞥,发现姑娘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攥紧了拳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晚上好!可爱的女士和尊敬的先生!”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,腰间都插着枪。其中一个扶着驾驶室的车窗,煞有介事地向着亚瑟行了个礼,“做我们这一行的,自有规矩,尤其不会为难可爱的女士。啊,只是借些钱而已,请配合一下!”

       不过是遇上了劫匪,这么说,命运待他们还算客气。然而,当他们分别将自己身上的皮夹递出去后,劫匪还是不肯轻易离开:“说真的,小女士。您不需要这些耳环、项链、手镯和戒指。相信我,多余的装饰品只会损害您的美丽。”

       契亚拉顺从地把首饰一件件解下来。亚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,觉得胸腔里的怒火要把自个儿给烧透了。柯克兰家的男子汉,在生活中担任的角色从来都是探索者和征服者。一桩普通抢劫案中的受害人——啊,这种屈辱怎么也不配降到他的身上!

       只是还要忍一忍,忍一忍……这段屈辱的插曲很快就会结束了!

 

       “成色不错。”高个子的劫匪一边细细观察着战利品,一边对个头稍矮的同伙说,“简直可以过一段皇帝的日子!要挑上几瓶好酒,还要看上几场够水平的球赛……说来我好久没看球了,真怀念那些了不起的技战术!”

       “技术好,所以1934年和1938年的世界杯冠军,都是咱们的意大利老妈妈。”矮个子颇为自得地回答,“哪像英国人,拼抢和铲人倒挺凶狠,可是脚下技术糙得不能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亚瑟忽然觉得口干舌燥,这时劫匪们已经走到自己的车旁,打算离开了。但是他们那不屑的嘲笑声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: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儿!”这回是高个子劫匪的声音,“战前我去过英国,看过他们的比赛。笑死人了,一群四肢发达、头脑简单的莽汉在玩命儿地开大脚。真想不通,这么粗糙的长传冲吊,竟然还能招来那么多球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混账!狗崽子!见你们的鬼去吧!”

       亚瑟一脚踹开自己的车门,破口大骂起来。一种久违了的酣畅淋漓的愤怒,犹如一瓶烈性朗姆酒,刹那间从胃里一直烧到头顶。他简直要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。

       去他娘的顾问先生!去他娘的地下工作者鲁滨逊!他是利物浦人,海员的儿子,亚瑟·柯克兰!

 

       ……契亚拉觉得自己变成了聋子,她听不见鲁滨逊那醉汉般的怒吼,听不见劫匪们的叫骂,甚至也听不见那么一两声枪响。这些全都是不可理喻的——这位较她年长的战友,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有过那么一次!就是他在顾问先生的宅邸里,一把揪住副旅长波诺弗瓦的领口的时候……忽然一阵惆怅朦胧了她的眼睛,她感觉到鲁滨逊重重地坐回驾驶座上,发动了汽车。

       车开得很快、很快……仿佛要追上那旋转在天边的星斗似的。契亚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,觉得星星全都挂在她的睫毛上。

       汽车终于在一处独门独户的宅院前停了下来,她听见鲁滨逊在对她说话,这声音一如以往般温和坚定,然而却格外吃力:

       “到联络点了……小妹妹……去敲门吧……真抱歉……我做了蠢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惊惧交集地转过脸来,看见了鲁滨逊那失去了血色的苍白面庞。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歉疚而惨淡的微笑,一只手还死死地握在方向盘上,另一只手则捂在腹部,已经被鲜血染红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受伤了。最后这段路,他是用一只手开车,拼尽全力来到这里的。




【注】

在这里,我必须为亚瑟这次意外的情绪爆发做一个解释。

文中的亚瑟是一个骄傲、冲动、富于勇毅和探索精神的人。这促使他投入反法西斯斗争,想要在其中寻找到自己的价值。然而在地下工作者的岗位上,他背负着两种身份:身为敌人面前的技术顾问,他必须恪尽职守、彬彬有礼。身为自己人面前的鲁滨逊,他必须冷静沉稳、无牵无挂。这些都是违反他青春天性的。他必须克制自己。因此,在过往的篇幅里,他不止一次对弗朗西斯,也对自己强调:他现在不是亚瑟·柯克兰。

然而,爱让人想起自己本来的样子。在这种不惜代价、不顾一切的爱情面前,他一次次地意识到:自己是亚瑟·柯克兰。战争总要结束,他总要回到牵挂已久的人们和生活中去。

于是他在那一瞬间,说出了亚瑟会说的话,顾问先生和鲁滨逊都绝不可能说的话。这不是仅仅因为球队,这是因为亚瑟在他身上完全觉醒了。尽管这太不是时候了。但是历史上,像这种完全意外、情难自禁、终究难以挽回的事情,其实有过很多。我觉得,历史也因为这样的情难自禁而别有一番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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