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三十八章


       结婚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要经历多少次严峻而痛苦的思量,才能把这个词向一位女性倾诉。因此,话一出口,基尔伯特就为自己的冒失而后悔了。他把丽莎从怀里略略推开,几乎是过分严厉地端详着她的容貌神情。他下定决心:假如她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屑,那就权当一切从未发生过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她非但没有故作矜持,甚至也没有像普通的姑娘那样忸怩不安。“我当然可以答应你,干嘛要扯谎呢?”她一本正经地回答,“就连刚才,你说那些混帐话的时候,也是这样!倒是你,冒失的骑士,你是从火车上就喜欢我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他倒无话可说了。阳光从西边斜斜地投到她小麦色的面庞上,他第一次觉得她的模样其实很普通:不过头发和眼睛生得好而已,鼻子和嘴巴可都有些嫌大。究竟是为什么,当初在嘈杂污浊的车厢里,他竟觉得是看见天仙下凡了呢?一生中见过那么多美丽、文雅、温柔、学识渊博的姑娘,可他偏偏要纠缠这一个。不,活见了鬼的,是这个巫婆缠住他啦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管那么多,走吧!”为了保卫男性最后的尊严,他以这样简短的回答避开了丽莎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“现在就走,结婚去。只是你如果敢再说那些混帐话……”她把嗓子捏得细细的,故意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情态来,“我就一刀捅死你!然后自杀——自杀还是算了吧,活着是多好、多美的事儿啊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作为一个基督徒,基尔伯特坚持要去教堂行婚礼,这一点丽莎倒是没什么意见。可是,当牧师问他们是否信仰上帝的时候,她竟干脆利落地回答:“不,我不信上帝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么,为了你的丈夫,你愿意接受信仰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信什么神,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   “愿上帝饶恕你!”牧师喊道,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把这渎神者请出了教堂。基尔伯特急匆匆地跟了出来,又好气又好笑:“就不能应付一句么?傻丫头?”

       “要是你的上帝喜欢扯谎的话,那就没什么必要好信他。”她的回答依旧固执。最虔诚的基督徒在上帝面前,怕是都比不上这份坚决。然而下一刻,她就又换回了那副小姑娘的嗓子:“谁想得到,你这位牧师这么小心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教堂是进不去了。天色已晚,头等的大事是找个地方过夜。这一夜无疑将被赋予新的意义。许多与他同龄、甚至比他年轻的男人所熟知的体验,基尔伯特甚至还不能辨别分明。“二十四岁到底算不算晚?”他一边走,一边苦苦思索。他的臂膀挽住丽莎苗条又结实的腰身,从她的头发和衣服上散发出霜露、面包和青草的芬芳,无论怎样打扮都盖不住这样的气息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看见的第一家旅馆名叫“玛利亚的慈悲”,几个面颊红润却神情呆滞的小天使,直愣愣地在招牌上展开翅膀。旅馆女主人,一个瘦高个儿的黑衣老太婆,颇为审慎地打量了他们好一阵子。“房间是有的。”老太婆的声音让基尔想起了童年时看过的木偶戏,“你们是夫妇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夫妇。”丽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,“但不是按照教堂仪式结的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圣母保佑,我的房子决不能被奸夫淫妇弄脏!”老太婆像个殉教的圣女一样喊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自己看看您这修道院,地板多少天没擦了?本大爷还嫌它弄脏了鞋底呢!”奸夫一把拽住淫妇,大踏步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在接下来的一家“朱蒂提亚”旅馆里,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的店主倒没拿教堂为难他们。“只是请出示你们的结婚证,证明你们的关系是被法律所承认和保护的。敝人一向是个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他们俩立刻异口同声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“很遗憾,不论外面谁坐天下,敝人一向是个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见没?”当他俩前去寻找第三家旅馆的时候,基尔俯在丽莎的耳畔说,“我们这位可敬的模范公民还不够遵纪守法,否则他就会把宪兵喊来,好生教育这一对有伤风化的小夫妻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们一直走到米兰城郊,才找到一家既不受圣母保佑、也不属司法管辖的旅店。只是比那虔敬的老太婆的宫殿还要脏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“首先要声明的是,我们不是按照教堂仪式,也不是按照法律手续结的婚。”基尔伯特几乎是挑衅地宣称,“您有什么意见么?”

       风韵犹存的女主人妩媚地一笑,指间的烟头上掸落了些许灰烬。“爱情是多么伟大啊!”她用唱歌般的声音回答,“维纳斯的魅力战胜了教堂和法律!我非常愿意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庇护。我自己就有三个情人,要协调好他们来访的时间,可费了我一番心思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现在您只要协调一下我们的房间就好,夫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克劳迪奥!”女主人唤道,“把先生和太太的行李搬到楼上的豪华间去!”

       “换最便宜的房间就好,我们没有行李,也没有多少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您在开玩笑,先生……”女主人皱起眉头,迷惑不解地打量着他们俩那讲究的衣服。

       “谁跟您开玩笑,最便宜的房间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便宜的房间都出租给了别人,至于豪华间,对不起,已经被预订了。”女主人飞快地说,“在教堂和法律之上有爱情;而在爱情之上,对不起,还有金钱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身后是拒绝了他们的所有教堂和旅店,连同米兰城的全部灿烂的灯火。他们俩手牵着手,面朝城郊的田野并肩而立。五月的夜晚以春水似的银河迎接了他们,北斗七星在天穹的至高处闪耀着明亮的银光。

       “谁都不接待我们了,丽莎。教堂、法律和金钱都奈何不了我们,也都容不下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看啊,天地之间容得下我们。”他的妻子骄傲地挺直了腰杆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一直走进树林里面。一颗颗仿佛是缀在树梢的星星,就好像银色的花朵生长在枝头,愉快地俯视着她们大地上的姐妹。姐妹们在林间的草地上摇曳,她们的名字也许不是紫罗兰和玫瑰,但谁敢信誓旦旦地保证:紫罗兰和玫瑰就一定比她们更美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真是个傻丫头,你说的没错。”丽莎坐在一棵樱桃树下,随手从身边的草丛中揪下一朵铃兰花,“你总共只送了一片菜叶子给我,我却跟你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基尔知道她不会为之计较,也知道她肯定要说上两句。年少时他何曾想过:有一天竟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结了婚。没有教堂,没有登记处,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;身边也不是钦佩已久的女同学苏菲·绍尔。大学时代的海阔天空与生气勃勃,似乎就永远留在大学时代了。在苏菲的坟墓上,青草已经默默地生长了一年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丽莎就在他身旁,这是成年人知晓甘苦的爱情。她那略嫌粗糙的温暖的小手,仿佛一只云雀般柔顺地伏在他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说,也得给你个结婚戒指。可现在不是在慕尼黑老家……”他叹了口气。忽然,仿佛有一颗愉快的小火星,从他的一只眼睛跳进另一只眼睛中去。“把花儿给我!”他从她手里掠过铃兰,将那纤细的花茎挽了个小巧的圈儿,然后就像戴戒指似的,把花儿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就是本大爷现在能给你的。”按照旧习惯,他冷笑一声,为了自己,也为了这句话。接下来的一切,都沉没到她那整个儿贴上来的、温暖而柔韧的躯体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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