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四章

  
     1945年5月,娜塔莎回到了久别的祖国。

       白桦树在教室窗外飒飒作响,年年春天都这样。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学九年级二班的同学们,就是和这些白桦一起长大的。一年级的时候,沃洛佳踢足球不小心碰伤了树苗。四年级的时候,丽达摘下一片绿叶,夹在日记本里。七年级的时候,科利亚把娜佳的名字刻在了树上。九年级的时候,安妮娅坐在树下,悄悄地告诉好朋友娜塔莎:“我好像爱上了你的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如今,在白桦树下立起了一块大理石碑,纪念那些牺牲在卫国战争中的同学。娜塔莎在碑前站了很久,她记得碑文中的每一个名字。他们见证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光,从她入学的第一天开始,直到永世难忘的1941年6月。那时,娜塔莎离开莫斯科,乘火车去了风景秀丽的西部边境,参加学科竞赛优胜者的夏令营。九年级二班的全体同学中,只有娜塔莎一个人得到了这份光荣……

       那暴风骤雨般的青年时代,注定要由另外一些人来见证。他们是游击队员,来自她所不熟悉的国家,有过她所不知道的生活。战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,战后大概也很难再重逢。正因如此,关于他们的每一点记忆,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倍显珍贵和可亲。那些并肩战斗的瞬间是这样,那些告别的瞬间也是这样。她的肩背永远记得告别时的拥抱,她的面颊永远记得告别时的亲吻。

 

       她记得安东尼奥和罗维诺。

       告别的时候,他们俩都换了新衣服,浓密的头发特地梳得服服帖帖。照罗维诺的说法:娜塔莎终于可以回家了,这是喜事;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,才能给游击队的小妹妹送行。他们俩并肩而立,微笑着,每个人都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掌心。她闻到了那一缕淡淡的、永不消弭的烟草气息。烟是游击队员永远忠实的伙伴。

       “再见吧!娜塔莎,我们亲爱的小白鹤!我将永远珍藏着你的荷包。记着我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这话的时候,安东尼奥的一只手仍然和娜塔莎相握,另一只手则将小小的烟荷包托到她的面前。她凝视着红色丝线在家常花布上绣出的赠言,仿佛凝视着自己一去不返的少女岁月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别只想着这个傻瓜!小妹妹,有时候也要想想我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想起一个,就不能不想起另一个。安东尼奥和罗维诺,在她的记忆中总是在一起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要一起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她记得丽莎和贝什米特小姐。

       凭借着游击生活中积累下来的医护经验,丽莎得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,就在贝什米特小姐就医的那家医院。曾经像吉卜赛织毯一样华美的栗色长发,如今剪短了,齐齐地拢到耳后去。一顶护士帽端端正正地扣在那秀丽的前额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看啊,亲爱的娜塔莎。”丽莎愉快地冲着她眨着眼睛,“现在我可是城里人的模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果真是城里人的模样。丽莎果真是魔鬼般的女郎,想怎么样,就能怎么样。如果愿意,大概还能像一个聪明自负的大学生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要好好儿养活她,送她上学。我希望她长成一个有学问的人,会背许多许多的诗……”在那绿莹莹的眼睛里,浮现出久违了的做梦般的神气,“然后,我也要打发她到大地上走一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都是以后的事。现在贝什米特小姐还刚刚满月,正心满意足地吮吸着手指头。娜塔莎久久地把她抱在怀中,想象着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。

 

       她记得弗朗西斯。他笑眯眯地说:无论什么时候,他都来得及买一张回巴黎的车票。但是,身为第一突击旅的领导人,他想亲眼看着每一个伙伴都踏上回家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祝福:“回家去吧……去找到一个亲爱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咬住嘴唇,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游击队的小妹妹……从前我对另一个姑娘也说过这些话。你们多么好,有时却又多么固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火车的汽笛拉响了。娜塔莎抓住车窗的边缘,探出半个身子。她不招手,也不呼喊,只是固执地望向那缓缓后退的月台,望向那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朋友们。他们每一个人的头发,都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亮,刺得她双眼发痛。她觉得他们格外年轻和美丽。

       这时,弗朗西斯一下子跑到车窗下面,抓住了娜塔莎的双手,亲吻着那纤细的手指。安东尼奥和罗维诺也跟着跑过来,向着她呼喊着什么。忽然一阵眼泪几乎令她窒息,她什么也听不见。后来,火车越开越快,将朋友们远远地留在了后面。可是娜塔莎仿佛还能看见:丽莎轻轻地举起女儿的一只小手,向她挥舞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当年离开莫斯科,前往夏令营的时候,她还怀着少女稚气的苦恼和欢乐。如今归来的却是一位青年妇女,见过苦难,见过死亡,也见过爱情。

       “人世间的不幸并不只是善与恶的斗争。很多时候,好人们也会让彼此痛苦。有时是因为不当的爱,有时却是因为心与心之间的界限。冷漠、怯懦、自以为是和不必要的猜疑,也会毁掉许多美好的事物。记着这句话吧,小白鹤!”

       亲爱的妈妈,当娜塔申卡刚刚记事的时候,你就这样说过。那时娜塔申卡怎么能理解你,一位历经两次婚姻的坚强而孤单的女性。如今,你的女儿洗去了身上的血与火,从异国他乡回来了。你还会和她说这些话么?

       就是这儿,莫霍瓦亚大街十七号。一切都仿佛记忆中的模样,甚至台阶上那只毛茸茸的猫,也和四年前一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。

       前来开门的是瓦列里叔叔,他是妈妈的前夫、万尼亚的爸爸……为什么瓦列里叔叔会和妈妈住在一起?为什么瓦列里叔叔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了?这些,娜塔莎都没有来得及细想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活着!娜塔申卡,你还活着……”瓦列里叔叔毫不羞愧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妈妈并没有扑过来拥抱女儿。她刚一望见站在门口的娜塔莎,就倒在客厅地板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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