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三章


       只要凭着两瓶酒和一碟凉拌番茄,小伙子们就可以说一下午的话。从他们共同记着的童年岁月,说到彼此天各一方的青春年华。

       当罗维诺和弟弟告别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1945年5月的第一阵晚风,将每一扇窗户里的灯光吹向他的面庞。他慢慢地走在米兰的大街上,心里明白:如今再也不用和子弹相互追赶了。费里西安诺邀请他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,他当然要去。他还期盼着契亚拉的婚礼,诸如此类可爱的事,他现在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。

       罗维诺想起了1936年深秋的那不勒斯。也是在一个与酒有关的夜晚,十五岁的他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艘船。然后就有了西班牙共和军第十二国际旅通讯兵瓦尔加斯;就有了意大利游击队加里波第第一突击旅战士瓦尔加斯;就有了那刚刚成为历史的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他忽然觉得很感动: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,他还只有二十四岁这样年轻。

       在他和安东尼奥临时栖身的旅馆房间门外,罗维诺停下了脚步。当初在维查利雅,在爷爷奶奶的老屋,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从不犹豫,开门离去的时候也从不拖延。那时,负伤的安东尼奥躺在老屋里,就像维查利雅躺在亚平宁的怀抱里。亲爱的维查利雅,亲爱的老屋,就是拿全世界的琼楼玉宇来换,罗维诺也决不交出你屋顶上一棵小小的蒲公英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罗维诺推开了虚掩的门。他看见安东坐在木板床边,出神地望向敞开的窗户。浩瀚无垠的夜色有如遥远的过去,缓缓流淌在米兰城的上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没睡?”他在安东身边坐下,悄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向来是等着你的。你喝酒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去看弟弟了,一块儿喝了几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亲人重逢,这是件好事儿,当然要喝上两口。多么羡慕你啊,小家伙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吻我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吻我吧……

       这好像是一个梦,梦中有一抹奇妙无比的阳光,透过夜色亲吻着安东尼奥的面庞。然而身边那瘦削结实的躯体,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。他转过脸来,看见了罗维诺那低垂着的、黄金般的面孔。

       那双向来桀骜不驯的眼睛,藏在密密的睫毛下面了。饱满的嘴唇仍旧富于自尊意味地抿着,好像罗维诺刚才没有说过什么话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安东尼奥深吸了一口气,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听见?那就当我没说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可是安东已经紧紧地搂住了罗维诺的肩膀,大概,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过。然而他听不见罗维诺倒抽冷气的声音,也看不见罗维诺微微皱起的眉头。此刻,他知道的只有那两片火热而急切的嘴唇,还有萦绕其中的一点点葡萄酒的气息。

       清醒过来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伏在罗维诺的身上。隔着两层薄薄的衬衫衣料,他的胸膛清晰地感知到罗维诺跳动的心。然后他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,犹如窗外那缓缓流溢的夜。

      “九年前你就去西班牙打仗了,小家伙……可我直到两年前才在意大利遇见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罗维诺闭上了眼睛。

 

    这就是安东尼奥所记得的一切。嘴唇贴着嘴唇,面颊依着面颊,彼此卷曲的深栗色头发,随着额头的相抵而密密地缠绕在了一起。他感觉到罗维诺的前额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儿,就略略侧过头,伸出一只手,将那永远不服帖的头发揉到后脑勺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好像在这夜晚晒了太阳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另一只手则摩挲着那不知何时袒露出来的肩膀,顺着抚摸到的是胸膛和腰腹……在小麦色的肌肤下面,微微跳动着紧实的肌肉,像收割过了的麦穗那样紧实。

       从一粒种籽到一株麦穗,在整个成长过程中,小麦都记着太阳的颜色。安东尼奥想起了那一抹奇妙无比的阳光,原来就是从这里泛出全部的光与热。他把耳朵紧贴在罗维诺的脖颈上,觉得自己听见了血液奔腾,如同海水汹涌。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但现在不可能去做别的事情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天地辽阔,遇不见就是遇不见,遇见就是遇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一向富于自尊地抿起的、饱满的嘴唇,如今微微地张开着。低沉而滚烫的喘息声好像一阵热风,炙烤着安东尼奥的面颊。这仿佛是从太阳里吹来的风,他从小就熟悉。哪里有这样的太阳与风,哪里就有白金的橄榄树丛和嫣红的番茄地;哪里的柠檬树林就会投下一片睫毛般温柔的暗影。

       西班牙祖国仍旧回不去,可罗维诺·瓦尔加斯就在他身边。

 

       现在,别的一切都不打紧了。他们的每一滴汗、每一口气都已经交付与彼此,这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听见罗维诺低低地喊了一声,只不过是在那一瞬间……安东猜测罗维诺一定觉得疼痛,自己多少有些愧疚。他轻轻地咬了咬罗维诺的鼻尖儿,不由自主地,竟然承认了一件可能惹人笑话的事情:

       “从来没有过……从来没有!信不信都随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暴风雨般急切的亲吻结束了他没有说完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就让那些终身养尊处优的人,躺在豌豆公主的四十层天鹅绒褥子上,做矜持而文雅的梦吧。那些人决不会有这样强健而匀称的躯体,因而也决不会领略到这样广袤而有力的欢乐。那些人的筋骨,都像皮肉一样娇嫩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两人的皮肉,却和筋骨一样结实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睡着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,我想听你说说话,小家伙。啊——啊,还是那一股葡萄酒的味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醉,我心里明镜似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别人都回家去了,可是你的西班牙……将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。我和你在一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那一夜,罗维诺梦见了那不勒斯。一朵庞大的玫瑰色云彩,久久地停留在亲爱的南方城市上空。在飘荡着曼陀林和吉他声的阳台下面,许多双便鞋将晒热了的石砌人行道敲得啪啪作响——都是往球场去的:一刻钟后,那不勒斯将在主场迎战北方劲旅尤文图斯。远方,维苏威火山灰蓝色的身影,隐没在白蒙蒙的烟雾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那一夜,安东尼奥梦见了马德里。马德里有许多白色的墙。从来就没有谁被迫远离故土,从来就没有谁用木炭在白色的墙上写下临别的话,写给亲爱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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