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四十九章

 
      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。但谁都明白:不要向他询问,不要给他安慰。

       这天傍晚时分,在一座无名山岗的背风坡,游击队暂时宿营下来了。可是弗朗西斯·波诺弗瓦却违反了纪律,放下了工作,独自爬上岗顶,在云杉林中的枯草地上舒展开了疲惫不堪的躯体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比别人都更先迎接了晚霞。这仿佛永远烧不毁的云杉树林,披着一身烈焰般的晚霞,分明而又巍峨地屹立在岗顶。地图上不会标注,史书上不会记载,从比利牛斯到阿尔卑斯再到亚平宁,到处都有这样无名的山岗。

       到处也都有这样的风,好像成千上万只海鸥同时鼓动着宽广强健的翅膀,带着从峭壁间掠过时的锐利呼喊,也带着从浪涛中刺过时的寒凉气息。这仿佛激荡了整个世界的疾风,弗朗西斯恍然间觉得,竟是从他那渺小的胸膛里呼出的。

       胸膛平稳有力地起伏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谁?”弗朗西斯平静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你做的一个梦。”亚瑟平静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晚霞消逝在了晴朗的夜空,光华璀璨的御夫座明星——五车二升起来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们并肩躺在霜露清寒的枯草之上,彼此都像海鸥翱翔般展开双臂,却谁也不挨着谁。身后的云杉林已经垂下浓密的枝叶,铺开一片黑沉沉的暗影,陷入到庄严的沉思默想中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到底来找我了,尽管只是一个梦。我曾找过你多少次,可你总躲得远远的,就像勇士躲避懦夫,就像懦夫躲避勇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。有没有找过,这是一回事;能不能找到,这是另一回事。既然你没有哪一次能找到我,我就一直等着,等到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甚至在你死后,我也没能找到你。然后你就义无反顾地到大海里去了。黑魆魆的,沉甸甸的,整个大海都压在你身上,你就不嫌重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,一点都压不着。大海喜欢我,毕竟我从小和大海一起长大。书上说海底黑魆魆的,可是我躺在那儿,却觉得海水澄澈得犹如刚刚诞生。我能够透过这永久喧嚣的海水,一直望见永久宁静的星空。群星散落在宇宙间,就像群岛隐藏在大海中一样。在地图上标注群岛的位置,描绘海岸的形状,光是做这件事就花了我几千年的时间。是的,几千年了,至于你相信与否,那并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相信。因为我也已经好几千岁了。从孩提时代起,我就计算着斗转星移的轨道,推演着宇宙和我们自己的年龄。为此,宗教裁判所无数次把我关在铁栅栏后,绑在火刑柱上。不过就像你所说的,那并不重要。无论是宇宙还是天文工作者,都比那铁栅栏和火刑柱活得更长。我只为一件事情感到遗憾:我找到了无数恒星和行星,却没有能够找到你,唉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,我说过了。对,就是你,那一夜压在我身上,沉甸甸的,简直要比一生一世还沉——呸,这也难怪。毕竟你也不是三十一岁,我也不是二十七岁。身为天文工作者和海洋工作者,我们都已经活上几千年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,想要摸一摸亚瑟。但他思忖了片刻,停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啊。”他的嘴角躲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,“那一夜诺曼人西渡海峡,征服了野蛮的盎格鲁·撒克逊。头发硬硬的扎人,睫毛密密的刺人。脸庞和身体又红又烫,简直像是在炉里冶炼过似的。我知道那是你,因为那亲吻还依稀让我回想起1938年春天,和我在比利牛斯山上记得的一个样。整片嘴唇都浸透了海风、海水和海盐的气息,果真是大海的儿子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记得?”

       “记忆愈少,就愈清楚。在我的怀里,起初你果真像野蛮人那样抵抗得激烈,后来却像个姑娘般温顺了。不要反驳我吧,我可一直把你看作是个坚硬又粗糙的男子汉。只有那时你才多少像个姑娘。可是这世上有哪一个姑娘,能够像我们这样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,不要轻视姑娘们。你也许一向善于和她们打交道,却似乎并不知道,有些姑娘究竟具备怎样的性格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难道你就能理解她们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,我也不理解。战争中,有些人屈膝,有些人哀号,有些人牺牲。姑娘们……应该拥有长久而美好的生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要再谈姑娘们了。”弗朗西斯霍然起身,激动地说,“谈一谈我们自己!”

 

       于是亚瑟跟着他一同坐起来了。天文工作者那双惯于夜视的眼睛,终于在生离死别后又一次看见了亚瑟的模样。清癯些也苍白些了,弗朗西斯猜测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。

       可那声音却是富于力量的:

       “谈到我们自己,无非你还是你,我还是我。这真叫人高兴……掉眼泪啦?真没出息,你干脆回到妈妈跟前坐着吃甜馅饼算了。现在看来,回家倒真不是什么难事。你亲爱的巴黎不久前解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为什么就这样憎恨眼泪?要知道眼泪并不都代表着懦弱和悲恸。我觉得幸福:在经历了炮火、饥寒、别离和死亡之后,我没有变成一个冷酷和狂妄的人。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,我很愿意回到巴黎去,在圣母院前的广场上坐一坐,听一听小男孩和小女孩的窃窃私语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兴许还能撞见雨果和卡西莫多,和他们俩喝上一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想得真美。我回家可比你容易得多,世界上所有的海都是相通的。只要我随便从哪里走进大海,最终都能抵达我思念的那片海岸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然后我要回比利牛斯山的天文台去,拥抱我亲爱的老伙计们。你大概还记得,那是个群山环抱、人迹罕至的地方。大学毕业刚到那里去的时候,我曾觉得人间不过问天文工作者,天文工作者也不过问人间。可是过去了战争的这些年月……一切仿佛都获得新的意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就打算在比利牛斯山呆一辈子?我可不信。”

       “当然不会呆一辈子。我还打算给漂亮的中学女生们写一本天文学科普著作,要写得深入浅出、妙趣横生。我想象得到,她们读书的时候,可爱的眼睛都像星星般闪闪发亮……但在离开天文台之前,我决心工作很久、很久。我还想背着行囊,趁着身强体健,再走一走比利牛斯山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兴许还能在哪一面刻着‘F’和‘A’的石壁旁边撞见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么?”亚瑟冷笑一声,“那时你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时我就拉开架势,拼命吻你!”

       “也许我会先吻你的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弗朗西斯在黎明之前走下了山岗,回到了宿营地。

       站岗的卫兵迷惑不解地开了口:“放着避风坡不睡,偏偏要跑到岗顶上去吹风。我简直都要怀疑是哪个奸细在搞些鬼把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做了个梦。岗顶上是个吹风的好地方,也是个做梦的好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岗顶风大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风可大了。简直就像是从海上刮来的一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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