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三章


       平日里最精明强干的那一个,要紧关头却会变成天下第一号蠢驴。这一点至少在基尔伯特·贝什米特的哲学里是成立的。就像这世上至少还有他自个儿相信:基尔伯特·贝什米特是“加里波第游击队”最精明强干的那一个。呸,无论怎么看,都应该是他来数落冒失的堂·吉诃德才对。结果堂·吉诃德睡得像桑丘·潘沙一样死,而基尔伯特却在那气血上涌的一瞬化身为了古代条顿的骑士。根据他读过的那些德意志民间传说来看,骑士和蠢驴多半儿是近亲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就毁在这个傻丫头手上了。必须是傻丫头,现在他可拒绝承认她“长得聪明”了。他怀着某种恼羞成怒的心理坐起身来,正看见她从还算整洁的衣服上掸落一根根细小的稻草。显然这傻丫头跳车的时候,没有像他俩一样掉进河里,而是瞅准了田野上的稻草堆。基尔伯特真想破口大骂一通,话到嘴边却成了这副德行:

       “不行……姑娘家跳车,活腻味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怎么都行。”她以小女孩般满不在乎的口气说,“我还干过比这更冒险的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难堪的沉默和黄昏时分的暗影一起落在了他们身上。过了片刻,安东傻里傻气的声音格外清晰:“现在我——我们怎——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   “往前走。”基尔伯特暴躁地回答。可是姑娘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两位落汤鸡似的骑士,换上了一本正经的口吻: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我是你们,就先想办法把自己身上弄干,往肚子里填点儿什么。吃饭睡觉是头等的大事,然后再考虑上哪座山,找哪支队伍。”

       骑士们一下子警觉了起来。安东微微将身子往后退了分毫,基尔则富于威胁意味地眯起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开这种玩笑,姑娘。”他的右手轻轻地握成了拳头,而后又松开,“这对您很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很不好?”姑娘挑起了细长的眉毛,绿莹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愉快的小火花,“怎么个不好?莫非你现在就扑上来掐死我吗?”她随随便便地指了指自己优美的脖子,“你下不了手的。我又不是没和你们这样的人打过交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直觉,这是女性最可怕的天赋。她们从老祖母们那儿将它和镀金项链、刺绣花边一并继承下来,贴身佩戴。许多男性对这些闺闱珍宝不屑一顾,事实上,他们穷其一生不能参透女性的秘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您也是……从山上来的?”安东惊异地长吸一口气,试探地问道。基尔能从旅伴的声音里听出想要得到肯定的迫切心情。西班牙人总是对年轻的女郎们怀着天真乐观的信任,基尔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冷笑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是。”她麻利地回答,“不过常卖点儿面包、盐巴和衣服什么的给游击队。话说回来,你们真不打算在火上烤烤吃的,也不打算烤烤自个儿吗?”

       基尔怒气冲冲地从兜里掏出浸透了水的火柴盒,正好看见安东苦笑着向他耸耸肩膀。他们俩正被空荡荡的胃和湿漉漉的衣服合伙折腾着,罪魁祸首还是这个傻丫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我有火柴,还有意大利面。”姑娘抬起胳膊,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挂在肘弯里的一个小包袱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篝火和秋夜的第一颗星星一起燃烧了起来。简易的小铁皮锅愉快地唱着一支小调。当两个落难的骑士贪婪地闻着面条煮熟的香气时,姑娘忽然开了口:“干嘛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呢?这样快一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骑士们面面相觑地踌躇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害羞啦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,不……只是觉得对您……您可能有些不……不尊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哈——哈……”她把头一仰,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搓着指尖,“自己脸皮薄,还要怪到我头上!笑死我啦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这简直是对男性尊严的公然蔑视。过了片刻,他们俩已经挑衅似的赤着上身,在暖烘烘的火苗前狼吞虎咽地嚼着面条。而她正侧坐在他们对面,麻利地用小刀切着一小块火腿。基尔一边咒骂自己竟沦落到女孩子的恩泽之下,一边借着火光打量着她。很明显,她不是中世纪传说里那些令骑士蠢驴们肝脑涂地的绝代佳人,顶多够得上漂亮而已,比她漂亮的姑娘多得是哪。不过说句公道话,眼睛可真好看。还有那头打着波浪卷儿的长发,正对着篝火铺散开来,简直是用缎子织成的。为这样的姑娘而被扔下火车,想来也不算太丢脸的事情。就这样,基尔伯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你可真白!简直是在牛奶里洗过似的!”就在这时他听见姑娘那富于评判意味的声音,“就是太瘦啦,应该把自己养得结实点。看看你的伙计吧,那身材让人看着都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基尔一下子涨红了脸,他满怀妒忌地听着安东那不好意思的傻笑,一边偷偷地低头瞅着自己的胸膛。苍白的皮肤映着跃动的火苗,几乎看得见条条凸出的肋骨。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结实得很,可这天生的白皙瘦削总是给人一种病态的假象。还是西班牙人古铜色的肌肤更显得健壮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说,小女士。”他竭力斟酌着最客气的措辞,“应该知道,淑女不该随便对男人品头论足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吉卜赛人没那么讲究!”她高傲地扬一扬秀丽的头颅,将头巾在刚刚绾起的长发上打了个利落的结。

       “吉卜赛人?”安东关切地睁大了眼睛,“……不行,怎么能这么冒险?万一在火车上被发现了呢?”

       孩童般的满不在乎又回到了她的脸上:“为了这点小生意,我坐过多少次火车,还真就没露过馅。要不是那帮大兵,哼!我还把面粉和布料都落在车上,就稀里糊涂地跳下来了!本钱就这么折啦,应该再和他们周旋一下的。”姑娘怀着天真的懊恼撅起了嘴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您现在怎么办?回家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吉卜赛人没有家!风把我们吹到哪里,就是哪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沉默了许久的基尔伯特忽然站起身来,夜色与火光将他白皙的胸膛染上了黄金的光彩。一双犹如炉中火炭般红通通的眼睛,严肃地望着无所畏惧的吉卜赛女郎:

       “听着,姑娘!愿意跟我们上山去吗?”最初的郑重其事很快就被莫名的不自在代替了,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着后脑上一丛不听话的银发,“看你是个胆子大的姑娘,手脚也挺麻利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……他们三个在黑魆魆的田野上向前走,夜晚将干草的芬芳揉进霜露的清寒,然后愉快地向四面八方抛掷出去。现在基尔伯特已经知道她名叫伊丽莎白·海德薇莉,他正将她的包袱背在自己肩上,故意一个人很快地走在前面。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安东怎样在后面说笑话逗她开心,而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怎样把歇息在草丛中的云雀惊到天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果真是西班牙人更懂得哄女孩子。至于他自己,呸,他的蠢驴模样被安东一个人看见,已经够啦。将来谁要是娶了这个傻丫头,再精明强干的人也是要玩儿完了的。想到这一点,基尔伯特不由得向所有的魔鬼赌咒发誓:他把这位迷人的丽莎带回营地里去,决没有什么私心妄想。不过是因为她可能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游击队员,另外也可以给娜塔莎找个女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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