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六章

      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家里越来越大,越来越整洁,越来越安静。这是为什么呢?她想,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 四十岁生日一过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就从孤儿院领回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。他的小名叫尤拉,正式的名字是尤里——这是孤儿院的老师们给取的,因为他出生在1961年4月12日,正好就是尤里·加加林飞上太空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 她觉得尤拉很像万尼亚:浅色头发、圆脸庞,笑嘻嘻的紫蓝色眼睛。回家的路上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试探地和尤拉商量,愿不愿意改个名字叫万尼亚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尤拉当时就大哭起来,他可是一向以自己的生日和名字为荣的。她哄了他一路,发誓不再打他名字的主意,小家伙才善罢甘休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其实长得和万尼亚不像,等大了就能看出来了。”到家以后,瓦列里叔叔笑着说,“不过,还挑剔什么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 妈妈前两年就去世了,没能看到这一天。瓦列里、娜塔丽娅、尤里,这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三代,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。


        尤拉一天天长大,模样儿到底不像万尼亚。瓦列里叔叔说对了,到底是万尼亚的亲生父亲。每当瓦列里叔叔凭窗遥望之际,娜塔莎就会走到他身边,像亲生女儿那样握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 她不在家的时候,尤拉就学她那样做。值得慰藉的是:尤拉长成一个懂事、英俊、聪明和快活的男孩子,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家都摊得上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开始做梦了:将来儿子会考上大学,然后工作,娶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。当然,最好能给孙子取名叫万尼亚。至于她自己,退休后就带带孙儿,陪瓦列里叔叔说说话——愿亲爱的瓦列里叔叔健康长寿!那时他们家就四世同堂了。

        时间平平静静地进入了七十年代,尤拉热热闹闹地庆祝了十岁生日。说得伟大点儿,同时还是加加林升空十周年纪念。正好那些天莫斯科举办译制片展演活动,生日宴会结束后,母子俩就到电影院去了。在一幅外国女明星的海报前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     瞧那光辉灿烂的栗色长发,就像华美的吉卜赛织毯一样;翡翠般的大眼睛快活又明亮,看着真亲切。那轮廓有力的白皙面庞,还有挺直的鼻子和略带讥诮意味的薄嘴唇,又让这姑娘显得像个聪明自负的大学生。

         真漂亮。简直就是小鸟儿、小云儿、小花儿、小星星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“真巧!”尤拉笑嘻嘻地观察着海报上的人物介绍,“你们俩还同名呢……妈妈,好妈妈,怎么哭了?”


         那些日子,她把贝什米特小姐主演的电影看了一场又一场。平心而论,这是部了不起的浪漫爱情喜剧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类片子,尽管场景和人物都挺美,情节够精彩,结局也够快乐。但她总觉得:别人把故事拍得这么幸福,仿佛就是为了笑话她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  既然人间并没有太多的幸福,那么就全部交付给儿女们吧。亲爱的娜塔莎·贝亚德·劳伦夏·爱斯梅拉达·贝什米特,一定是个幸福的姑娘。

         女教师照着电影制片厂的地址,通过老战士委员会的关系,给贝什米特小姐寄了一封简短的信——亲爱的,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那年春天,是我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你。

         活了大半辈子,她还从未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待过回信。大概就像当初伊丽莎白临产前说过的那样:“又激动,又害怕……”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?“一切都会好的,我来给你唱个歌儿吧?”

        回信终于来了。确切地说,是一个包裹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凝视着寄件人的名字“伊丽莎白·贝什米特”,几乎失去了打开包裹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   包裹里有一张母女俩的合照、一封很厚的信、一床手缝毛毯。女教师将信读了又读,每一遍都能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新的含义。但是她最想知道的一件事,信中却语焉不详:这些年来,伊丽莎白的个人生活究竟怎样?

        可是她也知道,千万不要在回信中询问。

         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将毛毯裹在身上,久久地凝视着母女俩的合照。贝什米特太太也老了,衬得贝什米特小姐格外光彩照人。母亲搂着女儿的肩膀,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,镶嵌成了铃兰花的模样。


          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又开始写信了。这一次是寄到比利牛斯山的某个天文台,地址是伊丽莎白在来信中提供的。曾经的第一突击旅副旅长,今年应该五十八岁了。女教师写信时特意问候:身体还好么?看在星星的份上,请多保重吧,毕竟我们早都不年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回信却完全是一副年轻人乐呵呵的腔调:愿所有的星星都来保佑你的美丽,亲爱的小妹妹。托你的福,哥哥我身体向来结实,最近一两年还不至于要去见撒旦。不过倒是快退休,回巴黎老家去了。你写这个地址还真及时!是丽莎告诉你的么?她女儿现在是个大明星,哎——呀——呀!真是个美人儿!哥哥我简直恨不得年轻三十岁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随信一起寄来的是许多照片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望见了比利牛斯广袤的脊梁、峻峭的臂膀;望见了山顶永久庄严美丽的星空。她甚至觉得莫斯科轻拂面庞的晚风,是从遥远的比利牛斯呼啸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 只有一张照片上站着年老的天文工作者波诺弗瓦。他靠在一面峭壁之下,神情明朗又沉静。在他的白发旁边的岩石上,刻着两个年代久远的大写字母:“F”和“A”。

         这两个字母象征着什么?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沉思了很久,怎么也猜不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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