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五章

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那天,直到傍晚的时候,娜塔莎才问道:“哥哥在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妈妈没有说话。瓦列里叔叔叹了口气,这样回答:“在他从前念书的航空学校门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走的是第三十五中学那条路。”娜塔莎喘不过来气了,“他在等我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战争刚爆发的时候,他就说过,你会回到我们身边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娜塔莎一下子跑出了家门,果真就像一只贴着地面飞行的白鹤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万尼亚!万涅奇卡……这是你的妹妹,从坟墓里爬了出来,回到莫斯科故乡来了……从前,妈妈要我抑制住自己,趁着你还什么都不知道。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?你可以安慰我,也可以笑话我,因为你是小雄鹰……安妮娅暗恋的也是你,也因为你是小雄鹰……小雄鹰,小雄鹰,你高飞在云天,你从高空俯瞰草原。那快乐伙伴已永远地沉默,只有我还活在人世间……我一直记得这首歌怎么唱,因为是我们俩一起学会的。瞧,这就是你的学校,你从小就想当飞行员来着……妈妈说得对,果真是小雄鹰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万尼亚没有回答。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,笑嘻嘻地俯视着妹妹了。他高高地站在花岗岩底座上,眼睛严肃地望着遥远的云天。

       她伸出手来,想要摸一摸那岩石的战衣、岩石的身躯、岩石的脸庞、岩石的眼睛。可她唯一够得着的,是不知什么人放在他脚下的花朵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万尼亚,是你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现在我是万尼亚。前天,卡捷琳娜买完菜过来看望我,那时我是她的儿子阿辽沙;昨天,薇拉下班后过来看望我,那时我是她的丈夫米哈伊尔;就在今天早晨,瓦西辽克去幼儿园的路上也来看望我,那时我就有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儿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一次是你的妹妹来看你。可是为什么,你仍然像雄鹰那样望着远方?低下头来,像小时候那样冲我笑一笑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当还是血肉之躯的时候,我是很愿意笑的。冲着你笑,冲着爸爸妈妈笑,冲着小伙伴们笑。我只有短短一瞬间感到痛苦,那是在1941年深秋,莫斯科郊外的茫茫夜空里。我用被子弹打穿了的手掌,驾着熊熊燃烧的战机冲向了法西斯侵略者的机群。只有那一瞬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后来你就不觉得痛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后来我就不觉得痛了。我和我的战机跌在大地上,散落得到处都是。天亮的时候,有一个不认识的人,走到一片残留着红星标志的飞机残骸旁边,哭了。我小时候在民间故事中读过:眼泪能够使人复活。再后来,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拿来了刻刀,在花岗岩上雕刻出空军将士的轮廓,于是不朽的石头代替了易朽的肉体。这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后来你就不觉得痛了。可是我,战前我曾觉得,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痛苦的小姑娘了。而那罪魁祸首却成天笑嘻嘻的,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……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将来一定要抓住罪魁祸首不放,让他和我一块儿痛苦好啦……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,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,就一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石像再也没有回答她。

 

       妈妈有过两个孩子,一个是小雄鹰,一个是小白鹤。妈妈的小白鹤飞走了,又飞回来了。妈妈的小雄鹰飞走了,再也不飞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现在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,娜塔申卡。”瓦列里叔叔这样说,仿佛娜塔莎是他的亲生女儿似的,“准备莫斯科大学数学系的入学考试吧,我们知道你还想继续念书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十六岁那年中断了的生活,要在二十岁时重新开始。关于她的十六岁、十七岁、十八岁、十九岁,不过是一份由意大利抵抗组织出具的文书,证明阿尔洛夫斯卡娅女士在战时历尽苦难、勇敢斗争。至于是些怎样的苦难,娜塔莎连妈妈都不告诉。

       妈妈根本用不着开口询问。梳头的时候,妈妈总能望见女儿早早花白的头发。

       娜塔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准备考试,一点点地拾起那些耽误了的知识。收到数学系录取通知书的当天,她就去买了瓶染发剂。于是她又拥有一头金发了,就像战前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新长出来的发根仍然是雪白的。她就一直染……新长出来的发根永远是雪白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莫斯科大学,数学陪伴着娜塔莎,就像男朋友陪伴着女朋友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战后的第一次中学同学聚会,九年级二班只剩下一半人,其中只有四个男生。他们坐在一起,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永远看不够的照片,唱那些永远唱不完的歌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雄鹰,小雄鹰,展开你的翅膀,能把白昼变得黯淡。请相信我吧,我没想到死去,我才十六岁小青年……”每一次聚会,安妮娅总要唱这支歌,唱完后也总要搂着娜塔莎的肩膀,无限惆怅地说:“唉,娜塔申卡,娜塔申卡,还记得九年级的时候么?那时我只告诉你一个人:我喜欢他……因为他是小雄鹰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如今安妮娅已经不姓苏尔科娃了,当然也没能姓布拉金斯卡娅。战争刚一结束,她就嫁给了一位复员军人。可是娜塔莎觉得: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爱情交付出去。她耐心地等待着,相信自己还能够遇见一个人,有着小雄鹰那样的性格、笑容和眼睛……

       这样好的人自然是有的,这样好的人自然也都有女朋友。于是大学时光平平静静地过去了。毕业的时候,妈妈和瓦列里叔叔都说:如果娜塔莎还想深造,他们就会支持,因为她现在是唯一的孩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瓦列里叔叔在前线负过重伤,受着后遗症的折磨,而妈妈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。娜塔莎这样回答他们:“我想尽快工作,因为我现在是唯一的孩子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回第三十五中学当了一名数学教师。希帕蒂娅、埃米莉·布瑞杜尔、索菲娅·柯瓦列夫斯卡娅……在那些伟大的女数学家的名册里,永远地删去了娜塔莎·阿尔洛夫斯卡娅的名字。

 

       现在,只有在长辈和朋友面前,她还是娜塔莎。学生们和同事们都尊称她的名字和父名: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。再难的数学题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只消扫上一眼,就能给出最简捷的解法。

       工作之余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勤快地将新长出来的雪白发根染成金色,参加各种舞会。她渴望有人爱她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,历经掳掠、苦役、活埋和游击战争的她,二十岁时就已经花白了头发,额头和嘴角也生出了严厉的皱纹。而那些留在后方的姑娘,个个都比她更加年轻漂亮、更加温柔快乐……

       时间平平静静地流逝。有时候,妈妈会在夜里哭泣。

       花岗岩雕成的空军飞行员仍旧严肃地凝望着莫斯科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仍旧将白发染成金色,赶去上班,赶去买菜,赶去参加舞会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三十五中学1961届毕业生的舞会,定于6月21日晚上举行。备受爱戴的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,也接到了一份请柬。女教师细心地染好头发,为挑合适的衣服而费了不少神。最后她选了件深蓝色的连衣裙,显得端庄大方,和年纪也相称。

       毕业舞会热闹极了。男生们的衬衫干净笔挺,即使穿着去结婚也不过分。女生们的连衣裙犹如怒放的花朵:粉红、天蓝、嫩绿、米黄、淡紫……这些极尽娇柔的色彩,再美也比不过青春少女的容颜。

       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和每一个学生拥抱亲吻,祝福他们前途无量,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飞舞旋转。她自己也和几位男同事礼节性地跳了舞。她听见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两个月前飞上太空的尤里·加加林。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宇航员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时间过得真快。”她的舞伴感慨道,“人类已经可以飞向太空了。记得咱们读中学的时候,还在崇拜飞行员契卡洛夫,因为他飞到北极去了。那还是三十年代的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请原谅。”女教师忽然满怀歉意地对舞伴说,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到盥洗室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盥洗室里也像舞场那样灯火通明。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久久地站在镜前,端详着自己的模样。精心盘好的金色发髻中,不知什么时候散下了一缕白发,白得刺眼。

       难道是她染头发时不小心给漏掉了?

       几乎是一瞬间的事,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彻底断了结婚的念头。那是在1961届中学毕业生的舞会上,那一年她三十六岁。


【注】

1、娜塔莎是小名,娜塔丽娅是正式的名字,尼古拉耶夫娜是父称。在俄罗斯人的习惯里,正名+父称,是对成年人表示尊重的称呼。从本章开始,我称娜塔莎为“娜塔丽娅·尼古拉耶夫娜”,表示她已经不年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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