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二章

       每一天,贝什米特家的小姑娘都在长大;每一天,大地上都在发生新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就好像春雷,忽然间就隆隆作响。就好像春水,忽然间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,又肆意欢快地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四月初,游击队控制了北方的交通要道米兰——都灵公路。整个北意大利都行动起来了。到了四月底,热那亚、米兰、都灵、威尼斯等城市,已经呼吸着自由的气息。五一节这天,意大利全境迎来了和平,比西线和东线都更早。

       刚刚满月的娜塔莎·贝亚德·劳伦夏·爱斯梅拉达·贝什米特,一点都不知道1945年春天拥有怎样的历史意义。她病了,正扯着又尖又细的小嗓子拼命地哭。

       “到大城市的医院里去,安安心心地瞧一瞧。”女医生卡洛塔提议,“现在可好了。想做什么,就做什么。想到哪里,就到哪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事情正像女医生说的那样。加里波第游击队第一突击旅的战士们,已经相互拥抱告别,回到各自思念着的城市和村庄去了。基尔伯特生前的朋友们——弗朗西斯、安东尼奥、罗维诺,当然还有娜塔莎,却一直将丽莎和她的女儿送到米兰。

       愿你永远愉快和光辉,鼎鼎大名的米兰。你曾聆听过多少这样的话语:“丈夫和妻子”,而说话的人还只是稚气未脱的小伙子和姑娘。即使你的旅馆并不都那么慷慨大方,你也总愿意把城郊田野上的一片小树林留给年轻的恋人。


       米兰留在罗维诺·瓦尔加斯记忆中的,却是另外一种浪漫。这浪漫无关爱情,而是一段近乎英雄般的传奇——1943年10月,一个被押送到米兰火车站的青年游击队员,单枪匹马地逃出了法西斯的手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真的。因为罗维诺平生听过的第一个故事,是在维查利雅的老苹果树下,爷爷所讲述的古代英雄埃涅阿斯。

       米兰一家大型医院的院长,长期从事过地下工作,和许多游击队员都有往来。人们就把小姑娘带到他那儿去了。没什么要紧,无非是新生婴孩常有的那些毛病,需要住院调养一个星期。趁人们忙着料理小姑娘的事情,罗维诺悄悄溜了出来,甚至没有告诉安东一声。现在,他只想独自在米兰的大街上走一走。

       路过圣西罗球场的时候,罗维诺忍不住笑出了声。他想起了从前,自己藏在大学生宿舍里躲避追捕时,弟弟说过的话:“真应该带你去一趟圣西罗!”那时费里西安诺的神情和语气,就好像在谈论什么无价珍宝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就让费里西安诺为他的AC米兰骄傲吧。那时罗维诺曾向费里西安诺夸下海口:如果足球场上也有一位上帝,一定是要在那不勒斯显灵的,哪怕上帝今天还没有诞生。圣西罗球场再好,也比不过那不勒斯的绿茵,那里的每一寸草皮、每一个座位,都还记得罗维诺的的欢呼和热泪。

       罗维诺沉浸在这伟大的幻想中,仿佛肩头生翅、脚底生云,飘飘然地不知飞了多远。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竟然小小地吃了一惊:到底还是闯到这里来啦,费里西安诺那间小小的学生宿舍!

       “好久不见啦,老弟!”他咽了口唾沫,径直推开了门。


       费里西安诺一直把他拽到桌前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把我想念坏了,老哥!你来得可巧,我正打算出门买酒喝……快被论文给逼疯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指望老子帮你写么?”罗维诺讥嘲地打了个响指,“老子记得一清二楚,十一岁的时候,你就给贝亚德写了篇三千字的文学评论。说你现在写不出来,鬼才信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这篇论文里没有圣洁的美女贝亚德,怎么办呢?怎——么——办——呢?”费里西安诺哀怨地拉长了调子,“只有近代意大利各绘画流派的比较研究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果然是北方的文化人,大学生!书念多了就会毁脑子,这话一点都没错。老子连中学都没读完,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却要比你从书里看到的多上几倍。爷爷亲口跟我说过:好孩子不应该只过安稳日子;好孩子应该趁着年轻,到外面闯一闯,见识见识世界。爷爷当年就是这样儿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罗维诺说不下去了。费里西安诺则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。”过了好一阵,罗维诺才终于能够重新开口,“就在维查利雅村前的矮坡上,他坐在那里,就像一只衰老的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念爷爷奶奶,非常想念……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就想好了,要请他们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。”费里西安诺仍旧双目合拢,“还记得维查利雅的老屋么,罗维诺?墙上那些照片,有一张是爷爷和第一批AC米兰球员的合影……前些天我遇见一位老先生,他问我:‘嗨,小伙子,你该不会是罗慕卢斯·瓦尔加斯的孙子吧?长得可真像。想当年,瓦尔加斯来看我们建队后的第一场球赛,还跟我们照相留念来着……’唉,不知怎的,当时我在马路上就忍不住大哭起来,可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别谈这个了,老弟,刚才你不是说要去买两瓶酒回来么?我好久没醉过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正当费里西安诺翻出钱包,准备出去的时候,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门口站着的是这样一位女郎,犹如古罗马仕女从大理石底座上走进了人间。这就是契亚拉·瓦尔加斯,一如他们记忆中那般美好。

       弟兄俩几乎是同时吹了声口哨,争先恐后地迎上前去,拥抱和亲吻久别的堂姐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天哪!我的天哪……”姑娘快快活活地絮叨着,“我到底有多久没看见你们啦?米兰刚一解放,我就从佛罗伦萨过来了,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你的宿舍,亲爱的小费里……罗维诺!神出鬼没的人哪,省得我再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了……为了这个,我都要多亲一亲你!”她侧过脸来,郑重其事地在罗维诺的脖子上吻了吻。

       久别重逢后的手足热情,终于平静下来了。契亚拉在桌旁坐下,细心地理了理连衣裙的褶边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,一件很重要的事……”她轻轻地说,“我订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时弟兄俩才注意到,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闪烁着戒指的一点银光。于是拥抱和亲吻又一次包围了她,这一次表达的是祝福。

       “未婚夫是谁呀,契亚拉?”费里西安诺好奇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在佛罗伦萨认识的,他是个工程师,我们到米兰来看望他的父母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“契亚拉!”罗维诺打断了她的话,小心地问道,“他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很爱我。他很善良,对我很照顾,我很敬佩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从小就骄傲,好姐姐,没有遗憾的爱情并不那么多。我很愿意祝福你,可我也担心你。你的眼神儿还和小时候一样不会撒谎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罗维诺!亲爱的……谁说你心肠硬来着?顶多有时候嘴不饶人。你是个多么体贴、多么敏感的孩子……”此刻,她以“孩子”来称呼自己的堂弟,尽管她不过比他大三个月。在她的眼睛里蕴着一片惆怅的温情: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,我常常做这样的梦:将来我要在维查利雅结婚,就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前面。我要向奶奶借来她当年的婚纱,要让苹果花和梨花洒落我的全身。站在我身边的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……多好的梦啊。别笑话我吧,亲爱的。我要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们一直把契亚拉送出大学校园。就在这时,有一位卖花的老太太从门口路过。弟兄俩不约而同地围上前去,费里西安诺把钱包往老太太的手里一塞,罗维诺就把所有的花都捧到了契亚拉的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“给你!好姐姐,祝你幸福……瞧这些红玫瑰多美!还有紫百合,正巧咱们的契亚拉就住在佛罗伦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记得,玫瑰花好像是英格兰的国花……是这样么?”契亚拉低声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儿。”费里西安诺最喜欢在女孩子面前卖弄学识,“白玫瑰象征约克郡,红玫瑰象征兰开夏郡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兰开夏郡?”

       “兰开夏郡是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郡,鼎鼎大名的海港利物浦就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契亚拉把脸埋进了芬芳的花丛。



【注】

1、反法西斯战争欧洲部分,南部战线结束于1945年5月1日,西部战线结束于1945年5月8日。东部战线结束于1945年5月9日。

2、紫百合是佛罗伦萨的市花。

3、在本章的时间节点,即1945年春,利物浦隶属于兰开夏郡。1974年以后,利物浦隶属于默西塞德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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