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一章

    
        “上帝赐给你一个女儿,我亲爱的。”丽莎听见女医生卡洛塔的声音,“多强壮的小女英雄,听她哭得多响!”

       这么说,是她自己估算错了。她曾以为一定是个儿子,长得和基尔伯特一模一样。那时基尔伯特是怎么回答她的?“我可希望是个女儿!她长得像你也好,像我也好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她睁开了疲惫的眼睛,看见了卡洛塔轻柔地托在手中的婴孩,宛如托着一片花瓣。

       “哦哟,快让妈妈看看,小鼻子小嘴巴长得多标致啊!”卡洛塔兴冲冲地说着,把婴孩一直送到丽莎眼前,“不用等到长大,现在就是个美人儿!”

       嗨,刚出生的小娃娃,能漂亮到哪儿去?红乎乎的,皱巴巴的,别说漂亮,就连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,都还看不出来。眼睛像谁?眼睛还睁不开呢。头发像谁?头发还没长出来呢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小姑娘!我的小鸟儿!我的小云儿!我的小花儿……”她亲吻着小脑袋上那湿润温软的绒毛,柔声念叨。她听到云雀在窗外连蹦带跳、连唱带闹;她看到白云在四月碧空中嬉戏、追逐;她闻到紫罗兰和野玫瑰在原野上散发芬芳。现在,当她还没想好该取什么名字的时候,她就用自己感知到的一切美好事物,来称呼自己的女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小姑娘是在游击队里出生的,一定要取个了不起的名字!”人们已经兴致勃勃地议论开来了,“普通的名字配不上她!”

       安东尼奥第一个提出了建议:“在马德里念中学的时候,我们戏剧社排演过维加的《羊泉村》。剧中有个漂亮、热情又勇敢的女主角,名叫劳伦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的劳伦夏再好,也比不过贝亚德!”罗维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,“丽莎,给你的女儿取名贝亚德吧!这可是但丁爱慕过的女郎,不会有错。费里西安诺那傻瓜有一次读完《神曲》,头脑一热,为贝亚德写了篇情真意切的作文。足足有三千字,教文学课的老太太恨不得给他打上一百二十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弗朗西斯则很明白:不要太着急参加别人的争论,应该耐心地等上片刻,最后才把自己的意见不紧不慢地阐述出来。这样可以显得更有份量:“我说,亲爱的老伙计们,如果你们读过《巴黎圣母院》的话,会觉得爱斯梅拉达是个美极了的名字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祖国文学中最美好的女性形象,赋予这个诞生在1945年春天的小姑娘。大家互不相让,心里却都不约而同地想:小姑娘的爸爸是哲学系大学生,可有学问啦。如果是他的话,想到的名字一定再好不过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娜塔莎走了过来,伸出双臂,将基尔伯特的女儿抱在了自己的怀里。她站着,身形窈窕,仪态庄重。好像她的年纪很小很小,又好像她的年纪很大很大。

       “丽莎,亲爱的,我知道有个好名字……”她沉静而略带羞怯地开了口,“我从前读过的许多书里,都有叫这个名字的姑娘。托尔斯泰的《战争与和平》里面有一个,屠格涅夫的《罗亭》里面有一个,高尔基的《母亲》里面也有一个……我担保,她们都是些好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读过多少书。不过,既然你说是,那就肯定是。”丽莎的手指慢慢地描画着毛毯上的刺绣花样,“是什么名字啊?”

       “娜塔莎。”

       妈妈就这样决定了女儿的姓名:娜塔莎·贝亚德·劳伦夏·爱斯梅拉达·贝什米特。还有谁家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荣幸?来自四个民族的名字,四个鲜花一样的名字,全都属于她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在这四个名字后面,是古老而又响亮的德语姓氏,代代相传的父亲的姓氏。

 

       娜塔莎·贝亚德·劳伦夏·爱斯梅拉达·贝什米特一生中的第一个夜晚,就好像她自己一样纯洁无瑕。当夜晚偷偷地从天空中溜到人间的时候,沙沙作响的小树林就用柔软的枝叶接住它,然后再好好地放到天鹅绒般的草地上去,谁也不会被打扰到。

       女儿躺在妈妈的身边,睡得安稳而又香甜。像鸟儿的心似的,一颗小小的心,轻轻地跳动着。丽莎久久地望着女儿那圆滚滚、红扑扑的小脸,望着那微微张开的湿润的小嘴,觉得可以这样看一辈子。

       她定了定神,开始做她每日例行的功课。这就像吃饭、喝水、睡觉、呼吸一样,早已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“丈夫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把手放在胸口。胸口是温暖的,轻轻起伏的。也就是说,丈夫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妻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胸口仍旧是温暖的,轻轻起伏的。也就是说,她活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儿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习惯性地说出了这个反复默诵、早已熟稔的德语单词,同时把手移到身旁,感觉到了女儿那温软的小小躯体。然后她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自己错了——不应该说“儿子”,而应该说“女儿”。

       “女儿”用德语怎么念?基尔伯特没教过她。

       胸口一下子喘不过气来。她惊惶失措地环顾着房间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房间里幽暗又安静,一个人都没有——他们怕打扰她,都出去了。他们在不在都一样,都不懂德语。

       “女儿”用德语怎么念?

       没有人回答她。

       泪水顺着她的面庞奔涌而下,那样急,那样快。她生怕自己会吵醒女儿,就转过身去,将脸埋进枕头,牙齿狠狠地咬在绣花毛毯上。

       整整五个月。五个月过去了,她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:给她留下女儿的那个人,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间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她一直哭到夜深,仿佛是为了偿还过去那没有眼泪的五个月。女儿依旧睡得安稳,睡得香甜,不知道苦难,不知道悲恸。

       这时她感觉到,有人在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肩膀。丽莎转过脸来,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英俊的青年坐在她的床边。他的金色头发柔软卷曲,他的褐色眼睛聪慧沉静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亨利希·海涅。我是你丈夫的挚友和弟兄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回想起来了。在丈夫离世的前夕,她所梦见的那个陌生而又亲近的人,就是他。那时她清楚地知道,那个梦不是哀悼死难,而是预兆永生不死的青春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的不是德语,也不是她所知道的哪一种语言。可她却听得懂他的话,并回答了他:

       “以前你来找过我们一次,就在我的新婚之夜……亲爱的,那时我睡着了,没有能和你说上话。基尔安慰我,说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找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时我来祝福你的婚礼。今天我来祝福你的女儿诞生。”海涅的声音宛如在吟诵诗篇,“我祝福她像春天一样美丽。”


【注】

娜塔莎·贝亚德·劳伦夏·爱斯梅拉达·贝什米特——我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基尔和丽莎的女儿?

小姑娘诞生在1945年春天,反法西斯战争即将胜利的时候。她的姓氏来自德意志,而她的名字,则是来自俄罗斯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、法兰西四个民族的赠礼。诞生在这样的年代,拥有着这样的姓名,她本身就是一个关于世界和平的祝福,关于人类友好共处的憧憬。

所有人都会迁就娜塔莎,安东尼奥会迁就罗维诺,而弗朗西斯作为最年长的一位,又会迁就年轻的朋友们。因此,娜塔莎赠予的名字——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名字,会放在最前面,其次是罗维诺、安东尼奥、弗朗西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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