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五十章


       树木的断枝会愈合,长出新的嫩芽;兵士的残肢会愈合,却长不出新的肢体。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情,可以很少,也可以很多。多少都不能忘。

       借着一次执行任务的机会,安东尼奥往谷口拐了一趟。他想要寻找基尔伯特的遗体,却只看到了一片新垒起的土坡,起码埋得下十来个人。于是他明白了:在那场可诅咒的战斗之后,当地的农民把牺牲的游击队员们全都葬在了一起,不分彼此。

       这么多年来,他不是早就应该习惯这种事了么?在不计其数的战死者中,能够独享一处长眠之所的,寥寥无几。如今他随手采的这朵小野花儿,也像这些年来他采过的所有花儿一样,是为了向全体牺牲者致以哀思,而不能够单独献给某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,这个人是基尔伯特·贝什米特,曾经拼着命把他从包围圈中带出来的朋友,理应值得一朵美丽的花……

       安东尼奥放下花儿,离开了。深秋的枯草在他的鞋子边上簌簌地颤抖,偶尔有一两棵随风飘起,挂到他蓬乱的头发上去。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:假如有一天,他和罗维诺也要遭到这样的命运,但愿人们会将他俩在墓坑中并排安放。但他立刻就不再想了。他曾对娜塔莎说过:不应该想到死亡,这样,战斗才会很轻松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,倘若丽莎问起她丈夫的身后事,他该怎么回答呢?

 

       丽莎根本不问。

       现在,人们都用尊敬而又怜惜的目光望着她。很有默契地,人们在她面前尽量不提到基尔伯特的名字,她自己也没提过。她仿佛并不觉得,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什么人留下的寡妇。

       仿佛丈夫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世。甚至仿佛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丈夫。

       丽莎依旧给游击队员们包扎伤口、洗衣裳。动作依旧伶俐又轻柔,可她却好像看不见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,也看不见那些补丁斑驳的衣料了。愈来愈经常地,她的目光追随着小鸟儿、小云儿、小花儿、小星星。因为人们都那么说:“想让你的小娃娃长得漂亮,那就多看看漂亮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秋天飞快地就过去了,冬天不知什么时候也快到头了,快得甚至没有给人留下什么不平凡的印象。在寒气中待久了的躯体,全凭自然的本能期待着春天的光与热。

       每天晚上,她都要把基尔伯特教给她的德语单词回忆一遍。生怕只要偷上一天的懒,就会忘掉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儿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把手放在腹部。腹部是温暖的,轻轻起伏的。也就是说,儿子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妻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把手放在心口。心口是温暖的,轻轻起伏的。也就是说,她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丈夫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的手依旧停留在心口。因为叶塞尼亚老婆婆说过——爱一个人,是要凭着心去爱的。心口是温暖的,轻轻起伏的。也就是说,丈夫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每一天都这么过去,每一天她都跟着队伍前进。儿子在腹中,丈夫在心里。他们一家三口在北意大利的土地上辗转跋涉,都是靠着她一个人的那双小小的、孩子似的双脚。

 

       北斗七星重又升上了午夜的天顶,御夫座重又浸入了春水似的银河。1945年的春天如期而至,把碧草和野花铺满无名的坟墓。

       在亨利希·海涅百年前漫步过的波河平原上,农妇们开始播种了。在更久远的岁月之前,恺撒曾在这里折断自己的长矛,查理曼曾在这里用头盔掬饮波河的水。但只有播种人走过的地方,泥土才格外芬芳,格外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三月。在波河平原上的一座农舍里,丽莎安静地坐在窗边,将一块洁白的亚麻布缝制成婴孩的小衣裳。她计算着日子,知道那意义重大的时刻就在不远处徘徊着……

       孩子用力地踹着她,仿佛等不及要穿上她亲手缝制的第一件衣裳;等不及要用两条白胖的小腿晃悠悠地站起来;等不及要跑到老橡树下面看蚂蚁搬家……从前这孩子也踹过她呵,那时是轻轻的、怯生生的,大概是因为和她相处不久,还感到羞怯。可是现在,和她熟络了,他就以小小身躯的全部力量,向妈妈宣告着自己的存在。他不知道世上有别离,有思念,有仇恨与爱;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道路将在和平的岁月里铺展开来。他只是盼望着、要求着诞生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窗外,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并肩坐在柴火堆上,出神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,望着枝头盛开的苹果花和梨花,望着来往播种的农妇们。

       “罗维诺,小家伙,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?”

       他们俩一反常态,彼此都把声音压得很低。好像身后的窗内有什么庄严又奇妙的秘密,他们生怕打扰了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记得前年秋天么?那时第一支队在萨沃纳地区中了埋伏,我受了重伤。可是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还这么壮实。我现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罗维诺没有回答,他等着安东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,在1939年春天,当我乘船离开西班牙的时候,我的母亲一定曾站在祖国的海岸边,为我的征途祝福。她一定曾命令上帝,不许让死神把手伸向她的儿子……尽管我走之前没有和她见上一面,可我现在非常相信,那时她是站在那儿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也相信。”罗维诺揽住了安东的肩膀,“母亲就有那样的力量,母亲可以向上帝发号施令。母亲让死神滚开,死神就不得不滚开……”他的脸红了。毕竟,他太久没有说过这样温柔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——只是你当时为什么不和她告别?”罗维诺忽然放开了双手,责备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时我才十九岁……那时我蠢,会为在妈妈面前流泪而觉得羞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听着!”罗维诺一直凑到安东的耳朵跟前,“你不是答应过,战后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么?在那之前,先回趟都灵,看望我的爸爸妈妈……我太久没见过他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于母亲,关于她们的坚忍与温柔,关于她们的眼泪与微笑,关于她们的叹息和等待,关于她们的眼睛和双手——年少时,我们自以为对这些都了然于胸。岁月迢迢飞逝,道路遥遥千里,直到那时,一个人都未必能够了解,母亲究竟有着怎样一颗心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夜晚,丽莎躺在床上,把绣花毛毯一直拉到肩头。这时,有一个瘦削的身影推开门,悄无声息地走过来,将一盏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。摇曳的小火照着大理石般的面容,这是娜塔莎·阿尔洛夫斯卡娅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日子,她愈来愈经常地陪伴在丽莎的身边。她坐在床边,爱怜地抚摩着丽莎的头发时,完全像是母亲对待女儿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娜塔莎,亲爱的好人儿娜塔莎……”丽莎果真用小女孩那样的声音开了口,“我有一点点害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害怕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,就是又激动,又害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好啦,好啦,别瞎想。快睡吧,一切都会好的。我来给你唱个歌儿吧?”

       娜塔莎果真唱起来了。多少年前,在故乡莫斯科,当克里姆林宫的钟楼敲过了晚上九点的时候,外科医生齐娜伊达·谢尔盖耶夫娜,就会给摇篮中的女儿娜塔申卡唱这样一支歌:

 

“漫天星星一闪一闪,静静放光芒,

睡吧,睡吧,睡吧,睡吧,我的小姑娘。

小小鸟儿静静安睡,在那树枝上,

小小鱼儿静静安睡,在那清水塘,

小小云儿静悄悄地飞翔去远方,

睡吧,睡吧,睡吧,睡吧,我的小姑娘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丽莎睡着了,就连娜塔莎自己也渐渐打起了瞌睡。当她不知不觉地伏在床边的时候,蓝色的头巾滑落下来,原本藏得好好的发髻也散开了。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后背上,如果此刻有人借着煤油灯光,就能勉强辨认出有一半头发是浅金色的。

       另一半头发早已变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也许是从她凭十指挖开活埋的墓坑,连指甲都脱落掉的时候。也许比那要早一些,是从她在监工的皮鞭下忍饥耐寒,没日没夜地做苦工的时候。也许比那还要早一些,是从她和其他许多青年男女一起,被法西斯侵略者像运牲口一样关进闷罐车厢,远远地离开祖国的时候。

评论(26)

热度(1910)

  1. 共7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