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桦与红霞

《鲜花的山岗》第四十二章

  
      直到很久以后,彼得才从弗朗西斯那里知道:加里波第游击队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。那时,已经有许多永志不忘的事情留在了他的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根据局势的需要,彼得要在热那亚停留一段时间。地下工作者们并没有安排他去找鲁滨逊,而是打发他到喷泉广场南门的鞋匠铺当学徒。就这样,他变成热那亚地下组织的诸多交通员之一了,化名却依旧是“小鬼”。

       哪里的小鬼会有这么高的个子?哪里的小鬼会以大小伙子的目光打量着姑娘?

       那个姑娘,再过多少年,彼得也不会忘却她青春年少的模样。无论是她的身段、容貌抑或神态,都仿佛是古罗马的淑女,从雕像底座上走进了这家鞋匠铺。倘若没有外人在的话,老鞋匠会亲亲热热地唤她一声“安杰丽卡”。然后,这一老一少就会压低了声音,飞快地交谈。彼得从不过问他们谈了些什么,称职的地下工作者决不该对份外的事情产生丝毫兴趣。他不过是出神地望着她那匀称的身姿,略带讥嘲地寻思: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坠入情网了。

       唉,彼得·柯克兰!能否在深思熟虑后,才怀着当仁不让的责任感说出“爱情”这个字眼,正是真正的男子汉和毛头小伙子之间的区别!他心里明白这一点,就又恼火起来了。他只有十五岁,而她至少已经二十出头。这种年纪的姑娘,决不会看上比自己年轻的男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她终于注意到他了。那是八月初一个闷热的上午,彼得要到热那亚滨海区的一处联络点去,正好在出门时迎上了安杰丽卡。在凝滞不动的盛夏暑气中,她好像一个身披白云的天使似的。“安杰丽卡——名字真好,和您真相配。”他忍不住怀着由衷的倾慕说道。安杰丽卡,这一准儿是她的化名,可是一瞬间他真想不起来,世上还能有什么更美丽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姑娘,想来应该早就习惯了类似的称赞。可是她惊异地后退了一步,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,洁白的面庞浮上了一层红晕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,她轻轻地叹了口气,依旧是以那样端庄的姿态走进了鞋匠铺。

 

       顾问先生的情妇、女招待安杰丽卡,这天在街心公园里坐了许久,直到下午才回到顾问宅邸。她刚把房门在身后锁上,“施马霍尔先生”——鲁滨逊就从沙发上站起,快步走上前来,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天哪!小妹妹,怎么现在才回来!到哪儿去了!到哪儿去了!”鲁滨逊一直把她拽进书房里去,急促地说。安杰丽卡——契亚拉紧张起来了,她何曾见识过鲁滨逊如此焦躁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城里许多人被捕了!”他沉着嗓子说。“出了叛徒!”

       契亚拉捂住了嘴。只有鲁滨逊的声音继续在她耳畔回荡:“……冒险家最后的好运气也用完啦!快收拾吧,小妹妹!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走掉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你还等我回来?”契亚拉轻轻地埋怨道,“你该直接走的……我以前告诉过你撤退的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幸亏你是个姑娘家,不然我真要劈头盖脸地骂你一顿!他们找不到我,就会来寻你麻烦!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们不会来找我的!”契亚拉狠狠地咬了下嘴唇,觉得脸上像火烧似的,“我算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鲁滨逊一字一句地回答:

       “要是他们谁敢来碰你一下……要是因为我的缘故,小妹妹……我就一辈子诅咒我自己!”

 

       再见了!在这所本不属于他的华丽的房子里,他藏起了自己的姓名,藏起了自己的脾气,也藏起了自己对亲人和友人、对广阔生活的所有思念和牵挂。这本该是与世隔绝的一年时光啊,偏偏却漏下了若干难以忘怀的瞬间。就像那永远高邈庄严的碧空,总会透过绵延千里的云层,投下些许澄澈的光影。

       比如那纯贞矜持的少女,她的眼泪和情感一样朴素,一样宝贵。谁要是让这样的女性痛苦,谁就注定终生背负良心的谴责。

       比如另一个人。那个人不是钢铁,不是岩石,不是星星。钢铁会疲乏,岩石会疲乏,星星会疲乏;可是人,人却不会疲乏。那个人是真正的法兰西人:既热衷于生活,又热衷于斗争。生活和斗争决不矛盾,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赢得斗争的。

       再见了,鲁滨逊!让亚瑟·柯克兰回到人们中间去吧。

       当这两个年轻的地下工作者离开的时候,晚霞已经从海平线上一直烧到了城市上空。

       天上着火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天上着火了。”从前,当弟兄俩还在一起的时候,亚瑟喜欢向彼得重复这句话,以此来回味1923年春天那个伟大的黄昏:辉煌壮丽的晚霞将整座安菲尔德球场烧得通红,一如球员们和球迷们身上的红衣。利物浦史上第四次夺得联赛冠军——那时彼得还没出生。然而望着哥哥那如痴如醉的神情,彼得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映着前辈们身披红衣的飒爽英姿,还有那一晚安菲尔德永恒不灭的霞光。

       彼得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,踏出滨海区地下联络点的门槛。他抬起头,温暖的海风一直把热那亚的晚霞吹到睫毛里来。他真想念利物浦的每一场胜利、每一场失败和每一缕晚霞,想念亚瑟带他前往安菲尔德球场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要是此时此刻就能搂住哥哥的肩膀,该有多好啊。即使做不到这一点,那么在回鞋匠铺的路上,彼得至少能够从顾问先生的宅邸前悄悄地拐一拐,远远地望一望。

       可他远远望见的是顾问宅邸前围着的一群宪兵,还有窗户上挂着的一把扫帚。在热那亚待了几个星期后,彼得已经很清楚地下工作者们惯用的暗号。

       彼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随随便便地拉了拉额前的鸭舌帽,快步向着鞋匠铺去了。他觉得迎面而来的每一个行人,都听得见他那砰砰作响的心跳声。

 

       彼得和老鞋匠就城里的局势争论了许久,终于达成了一致:一部分地下工作者可以继续工作,另一部分人必须尽快撤离。老鞋匠坚持彼得应该回到游击区去,可是男孩子拒绝了:“我在城里是张生面孔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回去,孩子。”老鞋匠威严地命令道,“你大概都不知道,你和他——整个人都多么相像。”

       彼得闭上了眼睛:“真好,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称赞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完了,他来到鞋匠铺的地下室里,坐在了工作台前,那里摆着一台小型的无线收发机。在撤离之前,他决心要把热那亚城里的状况传回游击队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因为副旅长总会有办法的,即使是上一次,彼得本以为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之时。

评论(10)

热度(1588)

  1. 共5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